精诚所至,但见婵娟
——砚边拾遗录
文/崔建勇
三颗种子
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第一天上课,学习“a、o、e”三个韵母,语文老师拿着我的作业本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夸奖到,看这位同学写的“o”,圆得像乒乓球一样,听完心里美滋滋的。是为书法在我心里种下的第一颗种子。
中学时代,爱好写钢笔字的人大部分都写庞中华,但我觉得庞的字只不过是柳公权楷书的单钩,看似简单整洁,实则索然无味。后来经人推荐,临写顾仲安的硬笔字,临写不久,在一次全市举行的硬笔书法比赛中,打红格子写了一张王维的[山居秋暝],消息传来,荣获二等奖,甚觉开心。后来又临写李洪川的字,同学们纷纷效仿。是为书法在我心里种下的第二颗种子。
年毕业之后,在广东参加工作,书法梦由此断档。一撂笔事隔二十个春秋。
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日资企业作统计主事,每天的工作繁琐而重复,好在自己配一台专用电脑,每天用Excel、Access做统计报表,撰写管理报告。由于工作量巨大,所以公司要求管理人员尽量打字快,会五笔字型的直接每月加工资两千元,重赏之下,连拼音输入都不熟练的我,仅用了两周时间,五笔字型便达到了每分钟个字的输入速度,比很多专门打字的女文员还要快许多。
正是这个学习五笔字型拆解字根、背诵字根的过程,对我后来的学习书法由临到创的过程起到了巨大作用。现在回头想来,真是无心插柳。是为书法在我心里种下的第三颗种子。
现在想来,所谓的三颗种子无足轻重。但是,书法就是这么神奇,或许你在人生的某一个偶然的瞬间,熏染到了书法,也许从此便是一生不归之路。有句话怎么说的:“相识是偶然,相知却是一生”,这也许就是每个书法追梦人的宿命。
第一次买贴
年夏,有次去焦作出差,刚好客户正开会,于是在附近等待。
焦作解放路东方红广场南边不远处路东有个小茶城,二十分钟便转完了,客户开会还没结束,于是便到对面的一家新华书店等待。
一进门,迎面摆了几排毛笔字贴,随便翻了翻,突然有个想法撞入脑海,不行以后减少不必要的应酬练字吧,于是边想着这事儿便开始选贴。
跟绝大多数初学者一样,对书法的理解仅仅停留在“颜柳欧赵”上,尚不知“钟张羲献”,“苏黄米蔡”就更别提了。
顺理成章,搞了一本柳公权的[神策军碑],一本柳公权的[玄秘塔碑],放后备箱便办事去了,两本书一直在车上放到了年底,不在话下。
重拾书法
年年底,闲来无事,便从车上找出两本“柳体”,拿家开始临。
临了一段,自我感觉甚是良好,突然有一天,在朋友处喝茶,他说了一句话,我听后有种醍醐灌顶之感。
他说道:“柳公权字儿虽好,但是你临得再像也还是柳公权,你的性情‘针插不进’,对于其它风格是相排斥的,是条死胡同。而且有严重的美术化倾向,建议你放弃”。
回来后,矛盾了一段,思考了一段,决定弃柳。
两种模式
写书法体现的是一种思考力,模式与路线必须走在前。
又过了一段,思考成熟。
决定改临从未染指的隶书,因为没有临过,所以也不会有所谓的“习气”,从庙堂风格[礼器碑]入手,业余时间,一有空就临,断断续续整了大概半年时间。觉得基本套路已经初步掌握,开始了“广撒网”模式,不到两年的时间内,把所有市面上能买到的汉碑怼了个遍。
再次,经过多轮思考。
最终,隶书我选择了稚拙粗方一路,以张迁为低基,以石门颂、西峡颂、鲜于璜、好大王等厚重粗方一路为佐料,融会百家,以求在内部实现变通,在外部实现统一。
由于写隶书落款需要行书,于是,开始整行书,动手之前,我思索良久,最终决定跟写隶书“广撒网”模式不同,决定改变一下路线,反其道而行之。
我决定采用“先瞄准聚焦,后广撒网”的模式,经过上下左右比较、慎重思考,我选择了表演欲最强的米芾。
米体大致分为三类,一是行楷类如蜀素帖、苕溪帖,年青时期作品,虽有不成熟的地方,但经典元素尚多,所表露破绽也多。二是手札大系统,营养最多。三是大字系列如虹县诗帖、吴江舟中诗、研山铭。我用了大概一年左右的业余时间,在米芾这个系统内反复穿插式串临,反反复复来回对比、打磨、精耕、思考,以求在脑子里形成一定的米体“思维惯性”,在手上形成一种米式“肌肉记忆”。
在米系内逛熟后,有了一定的笔法基础和章法意识,决定上追魏晋,于是遍涉圣教、二王手札、阁帖、万岁通天帖等等,然后一路直下,将颜、苏、书谱、十七帖、大观帖等统统整了几遍。在此过程中,一直保持以米为基,做为瞄准状态,通过遍涉百家,进行反向对比、思考、借用、穿插、整合,受益颇丰。
我觉得,不管是“先瞄准狙击,后平面扫射”模式,还是“先广撒网,后精聚一家”模式,都因人而异,无优无劣。
相亲和面试都是先看整体
我临帖喜欢通临,而且只通临一遍。
我一般都是每拿到一个以前没有接触过的贴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在最短的时间,通临一遍,不管写得好不好,像不像,先过一遍再说。
这样,连帖的章法也临了,省得后期再专门抽出时间练习章法。
通临后,接下来就放下不临了,在大多数时间内,都会进行思考。
思考这个帖的特征是什么?这个帖的经典取法元素是什么?
这个帖跟同类型其它作品的区别是什么?这个帖的缺点是什么?这个帖是在什么政治与人文背景下写的?
诸如此类问题,思考得大致有个整体思路后,就开始选临、精临、拆分成笔划分批临。
众所周知,相亲的时候时间短,双方又都不好意思,一般都是先看整体,有个大致的整体印象后,在随后的多次了解过程中才会逐渐了解到其它细节。没有人相亲第一眼置对方身高体重穿戴谈吐于不顾,而直接 我精临的过程,一言以蔽之,即“合并同类项”。
学过五笔字型输入法的朋友都知道,把一个字输入到电脑的过程,即先从纸上看到一个字,在大脑里将它拆分成笔画,然后在脑子里搜索所背过的字根,转换到键盘上,敲出这个字。
整个过程即:整字、拆卸、组装。
精临的过程也是如此,找出这个字帖中的经典字,然后拆分归类,然后临像、记住、背熟,把每个零件的笔法、字法以及变化的规律死死记在大脑这个硬盘里,以供创作时从大脑随时提取、调用、组装。
这样提取经典元素、临像、背会的过程会很快,因为背的是偏旁部首的规律,而不是帖中所有字的笔法与字型。
有的人临的遍数太多,甚至连帖的内容顺便都背会了,有的人可以把书谱的内容背下来,有的人可以一口气把圣教序的内容背下来,只字不落。但是一旦把帖抽了,下笔一行也不会创作,那不是无用功嘛。
一个帖,只要把它的三点水(两点水)、草字头、提手旁、单人旁(双人旁)、走之底、宝盖头、口形框等等常用零件的笔法与字法搞定个七七八八,提笔创作其本上不会有太大问题,而且一下笔,就是帖上那个“味儿”。
瓶颈问题
好像有这么一种情况,就是凡是想干一件持久的事情,均会高频率遇见一个词,那就是“瓶颈期”,比如干一件工程,发明一个新产品,写一个项目PPT,都会遇到脑袋“卡壳”的节点。
写书法更是如此,因为它是一件长期的脑力劳动。
我是这样度过这个时期的:
心情好的时候才写,心情差的时候不摸笔。
动手之前先思考好取法什么,思考好才写。
写写大字,换换小字。写大字时,反思反思小字。写小字时,思考思考与大字写法在用笔、字法、章法上的区别。
换换书体。写书法最好选一静一动两种书体,篆、隶、楷属静态书体,行、草属动态书体,一静一动,正好可以反向对比、反向思考。另外就像中药一样,相互间还有一种“补”的效果。比如篆隶的线条,是行草书最天然的营养。行草书的章法及形式又可以反哺篆隶。
每次临帖,都当成一张作品来临,临完再落上款,盖上章,帖到墙上,经常看看品品,找找优缺点。每次临完,感觉未退的时候,抓紧创作一张,同样落款、盖章。
临帖与创作,均不能有“写熟了、写油了、写烦了”这样的感觉,这样的感觉就会透支兴趣与灵感。要时刻让手上保持一种“新鲜感、手涩感、稚感”,这很重要!
临创转换是个伪命题吗?
所谓临创,无非是五种能力问题,即观察能力、拆解能力,临像能力、记忆能力、再现能力。
在临帖时,掌握了如何“合并同类项”,即解决了前两种能力,临像能力多数人通过时间与次数积累就能解决。记忆能力体现的是背会规律,只要勤奋,不会比高中时期背诵一篇文言文难。再现能力是真正的创作,就是组装能力的体现,如同小孩子玩的堆积木游戏,如同建筑师设计一栋大楼,是个从无到有的过程,只要前四种能力解决了,第五种能力即是顺带的结果。
王铎“一日临帖,一日应请索”,一句话回答了临创转换的问题。
临即创,创即临……
必先利其器
关于笔墨纸砚等工具问题,我想就是一句话,即“啥笔啥纸啥墨写啥体”,在生宣上写小楷、小行草,肯定是不行的,在蜡染上写摩崖,肯定是不行的。必须注意字体、大字小字、墨水、笔、纸等不同要素之间的匹配问题。这是一个长期观察与实践的积累,也是每一个书法追梦人一生的功课。
书法阶段论
我学书法是业余时间自学,没有拜老师,也没上啥培训班。
那么,如何检验“写到哪了”这种问题呢?我觉得展览是个好地方。于是决定投稿。
我将自己学书法的过程分为五个阶段,临帖阶段、理解阶段、组装阶段、二次创作阶段、生发阶段。
我把投稿当作“阶段学习成果与方向”达到某种程度的一种检验方式。
临帖阶段,可以投各种各样的临帖展,入与不入即是无声的评价,创作阶段可以投届展。入与不入即对个人才情的无声评价。书体为类可以投单项展,入与不入即对个人专业领域达到某种阶段的无声评价。
书法人能做到评委是非常不容易的,尤其是国展评委,那更是熬过了书法路上的千山万水,你前进道路上的每一个想法,经历的每一次绝望与喜悦,他都懂。
我把评委当做书法学习之路上的老师,心存敬畏,虽然素昧平生、不曾相识。
这种无声的评价、指导,简洁的方式,心存某种感应,而且统统免费。
临帖与创作之间,隔着一层展览
大量的临帖积累后,质与量达到临界点,必然迸发走上创作之路。
这是一条从无到有的迷人之路,也是书法在哲学上的终极大美所在。
众所周知,在工程学科上,分为两类。一是建筑学,二是土木工程学。
建筑学即给你一块地和控规指标,你要在规定时间内从无到有设计出一栋建筑,这个过程是很不容易的,不容易之处在于,建筑师须在规定时间内,将颜色、用材、造型、空间等等众多审美元素以才情的方式整体呈现,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。
而土木科就是根据这种呈现,将它一模一样地建起来。这是一个从有到有的过程。
汽车的设计、服装的设计,手机的设计等等工业设计无不如此。所以说每个设计师都是自带章法的。
写书法由临到创,这个过程刚好相反。
展览即是书法创作结果的综合呈现。
有了大量临帖的积累后,就像一个五星级酒店大厨师,所有的肉菜、素菜、调料都已买好、洗好、切好了,一切就绪。
这就需要开创一项从无到有的工程。
是做出广东菜呢?还是四川菜呢?还是东北菜呢?
这就需要梳理所做菜系的方法。
展览就是如此!
临帖的积累,就像洗好切好的各种原材料。想要创作什么样的作品,用什么样的方法,都在展厅那里摆着。
我看展览,很慢很慢,但我觉得,慢即是快。
有时候看到一副符合我心理预期的作品,能一直看上三个小时。我会一遍遍地看,一遍遍地滤。
第一遍看它所有横画怎么处理的、相同横画怎么变化的,第二遍只看竖画,第三遍只看撇捺,第四遍只看点,第五遍看三点水,第六遍看宝盖头、第七遍看它的收放规律、第八遍看它干枯处理、第九遍看它长线条的质量与位置……
最后一遍看章法,再看纸张、颜色、落款、印章……
……
医院拍X光切片一样,把它切拍成几万张胶片,再纵装组合到一起,就是真实的图像。
这样就很有效率地“破解”了这一作者的“组装、处理”密码。
这仅仅是“术”的层面,是个方法问题。
其实展览上元素太多,需要用比针尖还要细的心去感悟、感受。
尤其要看高极别的展览,更要看“高手”的作品。
在“高手”作品上梳理出思路,找到方法,再回头临帖,效率大增,再反过来反哺创作,反反复复,来来往往,接下来的,就像卖油翁说的“无他,唯手熟耳”。
无限的未来
书法只所以能以“艺术”的方式呈现,就在于它能以无限的方式呈现出无限的可能,所有的矛盾元素之间,处理又解决。设计与无设计之间,做作与非做作之间,达到一种平衡,呈现一种中和之美。
碑帖就像是高速公路,是基础设施,笔墨纸砚等工具就像高速上跑的各种各样的汽车,创作就是开车的那种操纵感,你投展,就要考核你到达的速度。你当作业余爱好,就只需在安全的前提下,慢悠悠欣赏沿途的风景。
书法是“组装”的艺术,组合成无限可能。
书法是“整合”的艺术,整合成一种天然去雕饰。
书法是一种东方智慧做背景的哲学,它充满着无限未来!
作者简介:崔建勇,男,年7月23日出生,河南濮阳人,现居巩义。河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。斋号:云上轩,别号:烟波。年11月入展全国第五届正体书法作品展,年10月入展全国第九届中国书坛新人新作展。